成为夫妻:白宫政变的伦理学解释
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,
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。
△ 托尔斯泰
1、相遇
在命运的炉灰之中,两颗破碎的灵魂相遇。
1970 年,大一女孩吉尔出嫁,像很多年轻人的草率婚姻一样,两年后夫妻关系疏远。到 1975 年,两人开始一场痛苦的离婚诉讼。前夫经营一家著名的高校音乐酒吧,她想得到一半所有权,但法官拒绝了她,另外的财产分割,甚至不到她想要的一半。
1972 年,一场不幸的车祸摧毁了新当选的年轻参议员。拜登的妻子和一岁的女儿失去了生命,两个分别仅有三岁和两岁的儿子骨折幸存。他像旧约中的约伯一样,心中充满了愤怒和对天主的怀疑,他想过自杀,无法集中注意力工作。
三年后,她24岁,已经分居,他33岁,依然鳏居。他在特拉华州威明顿机场的一则广告中,看到了她给前夫做酒吧代言的还没有撤销的照片,他突然给她打去电话,号码是从他弟弟那里要的,弟弟和她是大学同学。
他们开始约会,看了一部电影,坠入爱河,从此再也没有回头。虽然有过传说中的六次犹豫,她最终和他于1977 年结婚,成为两个失恃儿童的继母,夫妻再育有一女。
当然,吉尔的前夫不这么认为。他扫兴地指出,拜登还是个县议员时,他们俩就认识,那时他请求拜登帮忙,申请酒类经营许可证。他帮拜登筹款,是拜登的座上宾,早就把妻子介绍给了这位蹿红的政治新星。拜登成为鳏夫后,她宁可去他家帮他照顾孩子,不和丈夫一起去见摇滚偶像。婚姻尚在存续期的1974年,她就已经开始和拜登的关系。
但这有什么关系?不幸的婚姻总是充斥冷酷的背叛、自私的谎言,和纠缠不清的恩怨。而政治,从来需要完美的故事,拜登需要六顾茅庐,不然岂非吉尔贪恋权势?约会的时间节点,又岂能出现道德纰漏?
重要的是,她拯救了他的生命,他拯救了她的信念,互相再造,长此一生。
她是西西里人的后裔,在费城郊区长大,是五个姐妹中的老大。她的童年像伊甸园一样美好,在夏夜里抓萤火虫,像男孩一样爬树。她聪明,任性,有点叛逆,爱搞恶作剧,这个癖好持续到现在。她个性独立,15岁时就开始工作,做过餐厅服务员。
都说费城人强悍,这也是吉尔的性格。她总喜欢讲一个儿时故事,说有个男孩向她妹妹扔虫子,她敲开对方家的门,直接给了他一拳。她想说的是她不会接受任何欺凌,无论费城郊区的男孩,还是纽约霸王川普。她爱打抱不平,有强烈的保护欲。
吉尔沉静坚忍。她从小沉迷于读书,甚至有一个专门独处的书房。作为家中的长女,承担了很多照顾妹妹们的责任。举凡参与的运动,无论骑马还是田径,她都专注不懈并取得成就。沉静者善于倾听,懂得沟通,稳定纷乱的场面,作冷酷的决定。她一生都以自己的坚忍而自豪。
她的软肋和所有原生家庭幸福的女孩一样,安全感过强,她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闯荡,有点漫无目的,不知道该如何运用智慧或勇气,糊里糊涂地结婚,因离婚而一蹶不振——
直到他遇见拜登,承担起一项未知能否承担的重任:成为一位雄心勃勃的参议员的妻子,以及他两个儿子的继母,他们俩一直没有从母亲和妹妹的惨死中得到完全解脱。
2、相融
拜登同样是四个兄弟姐妹中的老大。但他小时候患有严重的口吃,早期语言治疗也没有产生效果,他不得不忍受周边的霸凌。
从生命开始,创伤感就是拜登的原始性格动机之一,吉尔刚好能用安全感抚慰他。比如辩论结束后的第一时间,当拜登对自己的状态陷入怀疑时,她像对待幼儿园孩子一样,说他干得真棒,回答了所有问题。
当拜登陷入衰老时节,吉尔的保护欲派上了用场,她小拜登九岁,精力依然健旺。四年前的竞选活动现场,那时特勤保护还不充分,她以闪电般的速度,抓住抗议者的手腕,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丈夫。
此情此景,就像少妻邓文迪从座位上跳起来保护老夫默多克,但吉尔当时也已经69岁,依然像最初的费城好女孩。
父亲的鲁莽遗传给了拜登,老拜登赚到钱时挥金如土,但最后都被他的商业冒险折腾光。拜登读雪城大学的法学博士第一年,写论文时就剽窃过。这种不守规矩到1987年,毁掉了他的第一次总统竞选,他当时被指控演讲稿抄袭。他的满嘴跑火车有时会造成政治危机,比如恐吓黑人,川普会把他们重新拷起来。而安静和沉着是吉尔的擅长。
拜登有强烈的自尊心,创伤感和鲁莽交互着催化它。读书时他成绩平平,博士更是名列倒数,所上学校跟他一样平庸。不受规矩的抄袭,更加重人们对他的看不起。进入常青藤满地走的政界更是如此。几十年的参议院生涯,他从未当过参议院领袖,没有用他名字命名的法律。即便担任副总统,再竞选总统,直到成为美国一人,奥巴马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他,他认为拜登有把事情搞砸的天赋。
但拜登一生的基础性格是绝不服输。十岁时的他,接受了一个同伴五美元的挑战,爬上当地一座高两百英尺的炎热的矿井废料堆山,山表布满灰坑,踩上去很容易塌陷,落下去被活活烧死。这就像电影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里的情节,自卑而执拗的马小军爬上高耸的烟囱。
挑战口吃进一步激发了他的斗志。同学们喊他绰号「Dash」,意思是他说话像摩斯电码一样断断续续,他高喊你们给我闭嘴。他一边照着镜子观察自己的嘴唇,一边背诵叶芝和爱默生的作品,以便在课堂上讲得完美无瑕。同学们目瞪口呆,心悦诚服。最后,凭着顽强的意志,他像乔治六世一样,战胜了口吃。
他还有惊人的政治天赋。他仿佛民主党另一位出身底层的前辈总统、杰出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林登·约翰逊的翻版,善于和草根大众打成一片,八面玲珑地游走于各种势力,用同理心说服对方,并迅速解决问题。很大程度上因为此,拜登仅凭两院的微弱优势,短短一任,就通过几项摧毁美国通胀率的巨型社会工程。
这形塑了最终的自信。他认为自己是最聪明的人,最聪明的人就应该当总统,他早就应该当总统,他最终确实当上了总统。
这一切来源于他爱尔兰天主教工人阶级家庭的信念。他的祖父津津乐道于坚守信念,他的祖母更在乎传播信念,他将这两种特质融为一身,前者是刺猬的笃定,后者是狐狸的身段。
他越过嘲笑他的伙伴,越过看不起他的同学,越过忽视他的参议院同僚,越过怀疑他的奥巴马家族,站在白宫之巅,驱逐不可一世的川普,拯救他心目中的美国。
就这样,女人的安全感,抚慰了男人。女人的沉静,平衡了男人。女人的保护欲,得到了不顾一切的释放。
女人的随性,找到了追随对象。女人的漫无目标,找到了绝对方向。女人的潜在欲望,被权力的命运点燃。
这两块泥,曾经一齐打破,用恩爱调和,用权力捻塑,用苦难淬火,烧成一个新我:拜登——美国政治史上可能最坚韧最自尊、同时最谎言最败坏的家族。
托尔斯泰写尽婚姻幸福的真理,却和妻子活成一对恨偶。他最伟大的名言是,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,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。
幸福的婚姻有列不尽的契合和美德,但有一种驱动让它永不死机:双方拥有坚定的信念,通过互补的性格,激发各自的潜能,协力一致的家庭目标。他们是合伙人,是队友,是战友。
这样的婚姻驱动力,我们在莎剧《麦克白》的麦克白夫妇身上看到,在美剧《纸牌屋》的弗兰克·安德伍德和克莱尔身上看到;
在美国总统伍德罗·威尔逊和伊迪丝身上看到,在富兰克林·罗斯福和埃莉诺身上看到,在罗纳德·里根和南希身上看到,在比尔·克林顿和希拉里身上看到;
在独孤伽罗和杨坚身上看到,在武则天和李治身上看到,在马氏和朱元璋身上看到,在陈璧君和汪精卫身上看到;
在齐奥塞斯库夫妇身上看到,在庇隆夫妇身上看到——
在几乎一切政治夫妻身上看到。
吉尔现在的媒体封号正是麦克拜夫人[Macbiden],谐音自渴望权力并激励丈夫篡权的麦克白夫人[Macbeth]。
3、相扶
他们俩穿越一切苦难,经受重重羞辱,拜登夫妇的历史,就是吉尔支持和保护拜登的历史。她是他的鼓手,她是他的复仇天使,她是他的战士。
那次马拉松求婚的某个临界点上,他说,如果你愿意,我宁可不当参议员,他操起电话拨给本地记者,她立即抢过去挂断。人们无法确认这是爱德华八世的痴情,还是政治夫妻的自欺欺人的传记。
2003 年时,民主党权贵费尽口舌劝拜登出山挑战小布什,她用记号笔在肚子上画出大写的NO,恶作剧般的穿着比基尼走过厨房,制止了混乱的劝进。但现在,她正在誓死捍卫丈夫的第五次竞选。
这是她仅有的两次犹豫,从此以后,47年,一往无前,奋不顾身,高度戏剧,令人心碎,要么坚持,要么死亡。就像她所说:如果我拒绝了你的梦想,我就不会嫁给我爱上的那个男人。就像他所说:她让我重生。
吉尔体验过人对人是狼的政治教训。
她不会原谅,1987 年,因为如今看来微不足道的——按民主党的标准——演讲稿部分抄袭的指控,丈夫被党内甚至身边人抛弃的羞辱。
她耿耿于怀,2015 年,奥巴马和克林顿家族做交易,偏心眼地阻拦他的丈夫。
她没有忘记,直到2020年初选后期,党内依然确信拜登是个失败者,梦想能有一位鼓舞人心的弥赛亚。
从最初的车祸,到最近的法庭,横跨半世纪,这个家族仿佛被悲伤诅咒,永远无法消除。
1988 年,她陪他挺过两次致命的脑部动脉瘤,严重时神父已经被喊到床前做临终仪式,但到年底他已经重返工作。她确保不让旁人看见她流泪。
2008 年,她目送大儿子博奔赴伊拉克战场,直到七年后,她目送他因癌症死去,家庭的悲痛至今未息。
现在不得不面对小儿子亨特——包括亲生女儿阿什利——灾难性的毒瘾、混乱的生活创伤,以及备受瞩目的法律纠纷。
当然,人们也不得不怀疑,这对意志过于坚定、目标过于明确的政治夫妻,是否过于热衷权力,忽视了亲子关系?他们的家庭传记,是否和他们的婚姻传记一样,充满不堪的虱子真相。
这是一场灵魂奥德赛,一切关乎尊严,关乎权力,关乎夫妻,关乎家族——教父唐·柯里昂所说的family,拜登来自爱尔兰,吉尔来自西西里,两处均以黑帮和亲情著称。
他们成功抵达政治巅峰。吉尔是这一切的核心。
现在,人们要求他们退下。民主党反对派希望吉尔大局为重,骑墙派希望吉尔为爱放手,独立评论家希望吉尔大义优先,投注平台开出越来越有利于副总统哈里斯的赔率。
右翼不遗余力地抨击,残酷的吉尔想继续掌权,把自己的利益,置于丈夫的健康,和整个国家的安全之上。
善解人意的吹鼓手,则操起现代主义理论,诸如,将政治责任推给女性配偶,是久远的祸水偏见。要求女性一切恰到好处,是男权的沉重压迫。吉尔是贤妻,但不是政治顾问,两人互相支持,但各有边界。或者说,这是民主党和拜登之间的事情,救党不是她的责任。
各有部分道理。但是,如果将美国白宫这场令人震惊的政变僵局,纳入到夫妻伦理学的更大视野,那关乎吉尔和拜登用血泪浇筑的逻辑。
4、相误
人们误解了吉尔。
误解了她对家人的理解。要求拜登退下,这是对她家人的侮辱,对她家族的侵害,就像多年来发生的一样,无论政治上,还是生离死别中。他不可能允许这一切发生。
误解了她对尊严的认知。左翼劝她说,她的光辉遗产在于,领着历史级成功的总统华丽退场。而吉尔的逻辑是,她的可悲遗产将是,永不言败的丈夫,和他的光辉任期一起,仅仅因为一场糟糕辩论,被历史清场。
误解了她对婚姻的信念。他们历尽劫波,互为犄角,支持乔,共同战斗,除非赢,否则死,是爱的真谛;乔,为了身体,为了党,为了民主,现在回家吧,不是。
误解了她的信心。漫长的政治斗争中,吉尔早已学会了不听专家的意见,她享受逆流而上的感觉,丈夫总是在建制左翼的低估中茁壮成长,这一次也会一样。吉尔不仅相信,而且带有恶作剧式的报复心。
误解了吉尔对公共服务的看法。在漫长的权力世界的自然进化中,掌权者已经完成了公共服务的逻辑自洽,虽然权力的腐蚀不言而喻。老天给我了治国天赋,因此我需要运用它,这样能给公众带来更好的服务。一如老洛克菲勒的垄断逻辑,上帝给了我炼油的能力,垄断必定有原罪,但是我带来更便宜的石油。
白宫也不例外。公共服务是很多总统夫妻的共同使命,是婚姻关系本身,是诺亚方舟,比如克林顿夫妇。吉尔知道,无论荣耀还是苦难,正是公共服务让他们活到现在。她相信,他们已经给美国人民做了这么多的事情,如果连任,他们将会做更多的事情。
批评者不懂得权力的药效。对于许多权力人物而言,工作是抵抗衰老的最佳药物,他们知道,倘若退场,不仅一切梦想告终,失去支撑的身体,反而会突然崩溃。所以,像无脚鸟一样飞到最后,是最佳的唯一的选择。
批评者不知道权力的异化。吉尔和拜登已经打下一个大大的江山,建构了一个教父式的大家族。有垂老的教父。有天生的继承人博、粗豪的儿子亨特——这和电影掉了个,现实中的白宫教父家庭,哥哥死去,而弟弟活着。有生活混乱的女儿。
仅有一处区别。由于博死去,亨特不中用,像卡梅拉·柯里昂一样幕后镇静家族的吉尔,不得不经常走上前台,承担起迈克·柯里昂的使命。
外面一层是忠诚的团队、顾问和密友,有的形同义子,有的情伴终生,有足智多谋的军师,有处理棘手事件的律师,有一锤定音的顾问,有承担责任的替罪羊。这是一个庞大的职位输送的链条、掮客变现的跳板。
这里面,忠诚是第一信条,所以,拜登夫妇从来不开除部下,从来都护短子女。而谁胆敢背叛,就将毫不留情地逐出家门。亨特的前妻凯瑟琳·布尔,就仿佛老教父的中子弗雷多·柯里昂,她敢于写书反抗亨特对她的污蔑,吉尔立即和她断绝关系,将所有责任推在她身上。以至于让布尔的密友米歇尔·奥巴马心寒,进而影响了美国两大最具影响力的政治家族的关系。
因此,吉尔不可能劝退。何况,共和党法庭虎视眈眈,拜登家族需要应对正在和即将发生的司法回旋镖。吉尔知道,只有他们自己,能保护自己。
批评者没摸透人性的本质。没有我,锦绣江山何用?拯救民主的责任重要,但需要我来完成。
读不懂吉尔的心,就读不懂人性。读不懂人性,就读不懂政治真相。是利益,而非公共,是家人,而非国事,最终决定弄权者的决策和行动。
这一对相濡以沫、患难以共的白宫麦克白夫妇,他们已经难以分开自尊和奋斗,受辱和反抗,家事和国事,欲望和服务。但他们知道,他们所做的一切,是为了家庭。即便对本党和国家不利,也只能齐声说——
我哪儿也不去。